从天香楼出来,因为陶彦青身体不适,不宜走动,凌恒租了辆马车回府。
华灯初上,此时正是天香楼人来人往的时候,陶彦青不愿被人看见这幅摸样,被凌恒半搂半抱着,出了大门。
忽然听见一声“凌恒哥”,二人闻声转头,原来是之前接引过陶彦青的那个清秀少年,他正把松子糖往嘴里扔,看起来比刚才活泼不少,他说:“凌恒哥,下次还有松子糖吃吗?”
凌恒察觉陶彦青拉了拉他的衣袖,不解意图,对那少年道:“看你表现!”
正好马车到了,凌恒扶着陶彦青上了车,后者看起来才安稳一点,只是眉头仍皱着。
马车颠簸,陶彦青差点歪倒,凌恒忙扶住他手臂。
陶彦青挣开凌恒,淡道:“你别碰我。”
凌恒自知理亏,但是事情是因他而起,他也只能哄着,问:“这是怎么了?”
陶彦青躲开凌恒的手,冷冷道:“你既碰过其他人,便别来招惹我,我嫌脏。”
凌恒心说这是天大的误会,正要辩解,忽地一滞。
就听陶彦青又说:“早知你是个禽兽,没想到你如此禽兽,我自是比不上天香楼里那些,你既碰过别人,就别再来烦我。”
凌恒看陶彦青这模样,虽然态度和之前一样差,一副多清高的模样,可是一细品,怎么咂摸出些不一样的意味?
而且陶彦青这话意思是不是,如果没碰过其他人,就可以碰他了?
思及此,凌恒心中的愉悦竟压过了被冤枉的气恼,这次没反驳,听陶彦青说完了,才柔声道:“今天是我不对,是我故意吓你,没想到你会那么害怕……”
陶彦青抬眼望向凌恒,他有些惊讶,凌恒竟会主动道歉,陶彦青的冷淡有些许松动,不过依然端着。
凌恒抱不到陶彦青,便松松地圈住他,让陶彦青挣脱不得,嘴上道:“之前是我唬你的,那天香楼并非青楼柳巷,因为舞姬技艺高超才得名的,里面的艺妓小倌俱是卖艺不卖身。”
“真的?”陶彦青之前心焦,又被凌恒误导,才会想错,如今回想,这楼里确实一派祥和,他还说怎的没有一点那种氛围,稍一细想便全明白过来,恼羞成怒道,“你又骗我!”
“也不算骗吧~今日是我玩得过头了些。”凌恒看陶彦青神色,瞧出他不是真的生气,那就很容易哄的,他小声道:“你若不喜欢,我以后少去,不,我不去便是了!我从来没碰过别人,我只同你一个,你也不要吃醋了。”
很奇怪的,明明是示弱的言语,此时说出来却感觉心中饱胀,凌恒有些喜欢这种感觉。
陶彦青一怔,反应过来之后又板起脸,只是这次生动得多,他一边推开凌恒一边说:“我并未吃醋,你休要自作多情……”
“好好好,对对对,”凌恒连声肯定,笑道,“是我自作多情了。”
二人打打闹闹地拌着嘴,很快便到了凌府门口。
门房小厮一见凌恒和陶彦青从车上下来,便跑去通传,显是等候已久。
“老爷夫人!少爷和少夫人回来了!”
凌恒心道不好,今日回的晚,免不得被爹娘问询,而这陶彦青又是个不会骗人的,今天还被他这么折腾过,不借机报仇就不错了……
凌恒拉着陶彦青往里走,二人只来得及交换一个眼神。
凌远正在正厅前踱步,沈氏也急急忙忙地快步迎了出来,一脸担忧。
平日这个时候凌家父母都该歇下了,想来今日是担心二人安危,才一直等着。
凌远一看见凌恒,便怒道:“臭小子又跑哪去玩了?自己去玩不够,还带着彦青一起!你才好了几天啊,这就又跑出去乱来!”
沈氏迎过来,盯着陶彦青看了好一会,道:“我的儿啊,这是怎么了?有什么委屈跟娘说。”
“我没带他,是他……”凌恒正要辩解,察觉袖子被拉了拉,他侧头去看陶彦青,不再说话。
“哎呀!”沈氏走得近了,才看见凌恒脸上的伤,喊道:“这是怎么弄得呀!都青了!”
“臭小子肯定又跟人打架了!我就说应该早把家法准备好!”凌远气得直跺脚。
“且慢!”陶彦青叫住取家法的下人,正色道:“今日是我有些事情耽误了,不怪凌恒……至于他的伤,也不是跟人打架,是、是不小心摔的。”
凌远与沈氏对视一眼,看来不太相信,不过陶彦青既这样说了,凌远也只得道:“也罢,天色不早了,你们赶紧去休息吧。”
二人这才回了东厢房。
陶彦青仍是往里间走,在他关门前,凌恒别扭道:“刚才谢了啊。”
“我是怕爹娘知道是我打得你,连着我一块罚。”陶彦青淡道,一眼也不多看凌恒,便关上门。
简单梳洗过后,夜已深。
凌恒仰躺在床上,闭着眼,但睡不着。
今天发生了太多事,凌恒如今回想,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分。思绪不由得飘向一门之隔的里间,里面已经熄灯有一会了。
凌恒想,不知陶彦青现在睡着了吗?他心情如何?有没有受伤?
……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?
想也知道肯定是了,思及此,凌恒心里有些焦灼,愈发难以入眠。
忽然,寂静的夜里传来一阵声响,凌恒屏息去听,是里间的门开了,陶彦青缓步穿过外间,又推开正门,去了院里。
他的动作很轻,如果凌恒睡着了,决计不可能发现。
凌恒有些疑惑,等了一会仍不见陶彦青回来,他有些担忧,也轻悄悄地下了床,挪到门边,他倒要看看陶彦青半夜不睡觉在做什么。
陶彦青坐在廊下的台阶上,他只穿件单薄的里衣,外面披了件罩衫,头发垂散着,抱膝垂首,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,他抬起头望天,长叹一口气。
今日月明星稀,月亮高悬如银钩,在夜空中格外明亮皎洁,时有云彩飘过,为她附上一层朦胧的沉静。
陶彦青睡不着的时候,就会起身看看月亮,月亮是他在黑夜里最好的朋友。
他原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,寄人篱下也好,被欺辱也好,孤独也好,可是在凌府的这些日子给了他错觉,凌家父母对他亲切如己出,凌恒虽然有些不靠谱,但是心不坏,偶尔还会体谅关心人——至少陶彦青在今日之前是这么以为的。
可是今日这件事猛地把他拽回现实,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没有变化,就像祖母说的,他既已嫁给凌恒,无论凌恒如何对他,他也只能受着。
他对凌恒,其实根本谈不上原谅与否,如今以他的处境,本没有选择的权利。
是他之前太乐观了,完全没有认清自己的位置,还妄想能与凌恒相敬如宾……
春夜里下了寒气,陶彦青有些冷,他紧紧抱住双腿,把头埋进膝盖里。
忽然肩上一暖,陶彦青吓了一跳,连忙坐起身,一转头便看见凌恒站在他身后,而他肩上的薄毯正是对方刚放下的。
“大晚上的怎么不睡觉?”凌恒在陶彦青身边坐下,见陶彦青不答话,又迟疑道,“你该不会是睡不着吧?”
陶彦青被说中后有些气恼,但他只气自己,没对凌恒发火,转过头去不说话,鼻子里发出“哼”的一声,很轻。
“还生我气呢?”凌恒有些无奈,他也知道自己活该,不过该哄还得哄,说句话的工夫,他不知从哪变出一包东西,泛着香甜的气味。
凌恒献宝一样递到陶彦青面前,声音里都带上了雀跃:“你看这是什么?”
陶彦青瞥了眼,又凑近些看了眼,他的眼中有一瞬间的亮,很快被掩藏,他说:“哪来的杏仁酥?”
“我特意给你买的啊。”凌恒理所当然,他拿起一块吃了口,果然很香,“本来是想买来跟你讲和,不过现在先给你道歉,你今天都没好好吃饭吧,来,张嘴。”
陶彦青并不理会他,自顾自拿起一块,有些诧异,他以为凌恒这般性子,能主动道歉已是奇了,居然还有第二次。
陶彦青迟疑道:“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杏仁酥?”
凌恒耸耸肩:“这有什么难的,每次去娘那里,你吃这个最多了。”
陶彦青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,偏偏凌恒完全没察觉到,杏仁酥压下了他心里的苦,犹豫片刻后,陶彦青道:“那好吧,看在杏仁酥的份上,我也有东西要给你。”
陶彦青起身进屋,他再次出来时,手中端着个木匣子——正是凌恒丢失的那一只!
凌恒顿时开心得说不出话来:“我、我还以为……!”
“本来是扔了,”陶彦青把匣子递给凌恒,解释道,“但是看你那么紧张,我就让人找回来了,还好东西都在。”
今日凌恒在书房对他发脾气之后,陶彦青就赶紧让下人去找了,只是方才不想与凌恒多说话,才没有立刻拿出来。
陶彦青这么做的原因不是原谅,而是真的不想再管凌恒了。
凌恒无所察觉陶彦青的心事,此刻失而复得,心下美滋滋,连忙打开,一一确认他的宝贝。
他大大方方同陶彦青介绍说:“这个是我爹帮我改过的陀螺,我当时靠这个可是南街第一!这个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燕子风筝,飞得特别高,可惜后来掉到树上坏掉了,我就只留下这个翅膀,很漂亮吧?这个是我自己用小刀刻的小人,是不是刻得挺像的……”
陶彦青却不答话,他被匣子里的一个物件吸引,他伸手把那物取了出来,那是一个木头面具,上面的颜料已经褪色不少,只有他手掌大小,想来是孩童饰物。
凌恒道:“噢,这个啊,是我小时候戴的,你想要?送你!”
陶彦青摇摇头,觉得有些眼熟,又想或许面具大抵如此,便放了回去。
匣子里东西不多,很快翻到底,凌恒心情大好地关上匣子。
等会,怎么好像少了点东西?
“我的春宫图呢?”凌恒气鼓鼓地问。
陶彦青不能理解,他怎么能堂而皇之地说起这些而不觉得害臊,气道:“古人云‘君子有三戒:少之时,血气未定,戒之在色。’没事少想那些!”
凌恒听不得一点之乎者也,不过他今日纵欲惹怒陶彦青在先,他的宝贝失而复得在后,现在他得了便宜,可不想再惹陶彦青生气,只嗯嗯敷衍,把他的匣子收好放到一边。
再说,他都有陶彦青了,那些图文根本及不上他万一。
“好吧,听你的。”凌恒乖巧道,又把杏仁酥往陶彦青面前凑,“再吃点吧,今日是我不对,别生我气了好吗?”
陶彦青看凌恒认错态度良好,道:“你今天是有些过分,我打也打了……以后不管你还不行吗。”
“那你还想怎么样嘛?”凌恒一着急,说话声音大了点,被陶彦青瞅上一眼,又变得像小狗一样乖顺,嬉笑道,“你想怎么样都可以~”
陶彦青往一边躲,凌恒就往他身上凑,没有情欲的意味,只是单纯的亲热,说什么“我真的知道错了”“别生气”“你打我吧”。
此情此景,陶彦青心下一软,恍惚觉得事情或许不像他想的那么糟,他试探道:“那你从明天起好好读书,可以吗?”
“哎?!……”凌恒没想到陶彦青会用这招,无奈话已出口,又耍赖道,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,学上一盏茶我就困得跟什么似的,读那策论也是读五章忘三章,我本不是读书那块料啊!”
陶彦青只幽幽道:“你刚可是说了什么都可以。”
“好吧,我欠你的。”想来还是给陶彦青道歉为上,凌恒一点头便答应了。
月亮已挂上中天,陶彦青掖了掖上衣,有些冷。
凌恒已是呵欠连天,道:“时候也不早了,明天还要读书,快睡吧。”
陶彦青却并未起身,凌恒喊他,他也只说还睡不着,让凌恒先去。
凌恒左思右想觉得奇怪,本来人都躺下了,一想到陶彦青还坐在廊下,便怎么都睡不着。
忽然间一个念头闪过:该不会他,不敢独自睡觉吧?
思及此,凌恒觉得自己愈发罪孽深重,想来是今日蒙住他眼,让陶彦青不敢闭上眼睡觉了。
凌恒起身,再次来到陶彦青身旁,热情地说:“你别怕,我陪你睡。”
“我没有!你别!”陶彦青想解释,但已经晚了。
凌恒懒得多说,一抬手直接把人横抱起来,陶彦青呵斥无用,只得抓住凌恒胸前的衣服。
这次凌恒把人放在床上的动作温柔许多,他先是把陶彦青放在大床内侧,吹了蜡烛,然后自己也爬了上去。
这床本就是给他们准备的,两人睡上去也并不拥挤。
陶彦青往里缩了缩,撑起身,警惕地问:“你上来做什么?”
凌恒道:“你放心,我什么都不做,我就在这里,等你睡着了我再睡,好不好?”
“那、那好吧……”陶彦青这次妥协得很快,闭上眼前不忘提醒,“明早记得读书啊……哎你又干什么!”
掌心温热,是凌恒牵住了他的手,而后指节滑进指缝里,十指相扣。凌恒体温比陶彦青略高,一股暖意从手心传来,陶彦青挣脱不掉,便由他去了。
凌恒捏了捏陶彦青的手,道:“知道了,晚安。”
陶彦青拗不过他,也不再挣扎,闭上眼,一股暖流从手心蔓延到心底,凌恒睡觉不老实,还没睡着就爱乱动,却意外地让陶彦青感觉很安定。
凌恒是真困了,且久未睡过床,才躺下没一会,很快便睡了过去。
陶彦青听见凌恒的呼吸变得平稳,腹诽凌恒刚还说要等他睡着,自己倒是先睡了。
他侧头看凌恒,他没有这样近又这样认真地看过他。这人睡着之后不说话不乱来了,倒是顺眼很多——凌恒长相随凌远多点,线条硬朗,鼻梁挺直,圆润的鼻头和杏眼又随了沈氏,看着攻击性强,其实有点天真。
而且他都睡着了,还紧紧拉着陶彦青的手,陶彦青想把手收回来,刚要抽手,就听凌恒忽然开了口。
“陶、彦青,你你别走,别,别生我气……”
他的声音断断续续,粘成一片,陶彦青这才发现他在说梦话。
罢了,明日再说吧。陶彦青捏了捏凌恒的手,闭上眼沉入梦乡。
更新时间:2025-06-11 08:03:45